故世烟云深

Саша·AS

我不

乙女向

药婶

药研藤四郎

女审神者

自我满足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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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睡不着了,桂花的香气比梦中无尽的桂树林还要更加浓烈。

 

那里转瞬就成了烧焦后的战场,老人家跪在枯树旁,双手合十不住地下拜,不知道是拜天拜地还是拜这四野埋骨。伤员早就被抬走,救不了的丢在原地,血液干涸在他的脚边,铁锈味封住了他所有的感官。只剩下天空盘旋的黑影,伺机扑上来啄食腐烂的肉块。他上前拍了拍老人的肩膀,那人抬起低垂的头。

 

没有皮肉的空洞眼眶。

 

药研藤四郎惊醒。

 

睁眼后看见熄灭的四方形的灯,安静地嵌在天花板上。四周的兄弟睡得很熟,有一只老虎不知道是不是深夜找错了床铺,在他的枕边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毛茸茸,大概是因为他翻身的动作,稍微抖了抖毛。

 

他小心地避开它,起身时,屋子里的短刀们的呼吸声都不约而同地一轻,大概是即便在睡梦中,也对任何的响动有所反应吧。合上纸门,免得月光惊扰到任何一位粟田口。轻敏地转过身时,药研藤四郎对着走廊上洒满的如水银辉无声地长出一口气。

 

那些算不上多美妙的梦境画面被他封在心里。兴许是本丸里栽种的桂树开了花,那些花香在空气中悄无声息地潜入,才会影响他梦到这样的事情。风冷冰冰地从身边穿过,短刀恍然意识到已经不是闷热的夏夜,秋寒已经初露端倪。

 

他一路走出来,路上活动着手腕,因为睡眠不良而有些倦意的身体关节还没有完全复苏过来,某个时刻会发出咔嚓的声响,简直就像这不是人身,而是工匠所做出的什么人偶玩具似的。在本丸的大门处,守夜的刀还点着灯笼,黄色的光在破碎的树影下显得很朦胧。

 

绕过庭院后就是道场,紧邻着后山。

 

现在那里没有人。

 

如果是在过去,一定在在他到达这里之前,就有人已经在那里了。

 

那是个什么场景呢——

 

迎上药研藤四郎诧异的目光,对方在一句“大将”脱口而出前先给了他一个答案,堵住后面的疑问。

 

“你来啦。”

 

审神者在一地夜色中对着他笑。

 

 

她和那时候一样。药研藤四郎第一次看见审神者的时候,她看起来也是一副很冷很冷、却感知不到温度的样子。他被捡回去的时候是个怎样的情况呢,其实她再往前走一步兴许就能捞到什么更加珍惜的刀了,左边的岔路通往小狐丸,右边的路通往三日月宗近,她身后的部队神采飞扬,掷完了骰子定好方向迈了两步,不知怎的又回过头来,一眼盯住了他藏身的树丛。药研藤四郎蹲下来,一只手撑在草丛里,在蒙着血的视线里看到灌木叶子都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微微晃动。

 

落单的无主付丧神很容易被溯行军盯上。他的另一只手捂着剧痛的位置,那里早就被汗水和鲜血糊得淋漓一片,掉落在脚边的本体刀连着心脏,在一抽一抽地钝痛,他想了许久才勉强回忆起来这是濒死的感受,就像是有谁捏着心脏,五根手指满满收紧捏碎的窒息感。

 

……好不甘心,就这样、就这样结束的话……好不甘心。

 

灌木丛被拨开了。

 

“喂。”

 

他听见很平淡的女性声音。

 

“这里有你弟弟欸,一期,叫药研藤四郎的那把。”

 

——作为一把刀,要怎么理解这种事?全身都痛,刀身上每一条裂痕都在清晰地彰显存在感,可是心跳却激越起来,几乎让他微微发抖。一直以来他都像是被关在黑暗的小屋子里,无法分辨声音和颜色,可是突然有一天,某一个……他也记不清楚的时刻,突然就站在这片无论如何也绕不出走不了的林野中,手中的本体刀已经出鞘,刀刃亮光一闪反射出付丧神人身所拥有堇青石般的虹膜,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样子,之后就是永无止境地与偶遇上的溯行军战斗。他该怎么理解,刀已经不仅仅是刀,该如何和相遇的审神者打交道,该防守还是该进攻?

 

来到这里的审神者大多不会缺这一把短刀,没有为了他而停步的必要。

 

“带回去呗。”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能缔结人和刀剑之间的缘分。原来语言比烈火还要更加有力吗,他一直不知道。原来一句话,就能让他从无休止的挥刀之中突然发现了,原来刀的出鞘入鞘都需要理由,已经冷却的刀身上还能再度淬炼出崭新的某种……他说不出,描述不来的东西。是一种能被右手掌心拢在左胸处的隐隐跳动,一下下有力地昭彰存在。

 

他终于、脱力地靠着树干,慢慢滑坐在了地上。

 

真是狼狈、没有纪念意义的初见。

 

 

 

被带回去后接受的第一件事情是治疗。

 

到底也不是什么从头起步的本丸,他昏头涨脑地被推到手入室门口,深航的血口子拉的太深,这会儿还在汩汩冒红。药研藤四郎谨慎地往里迈了半步,鞋尖刚碰到门槛,整把刀就嗖地被吸进去又嗖地被抛出来——大概四分之一秒不到。

 

全身上下焕然一新,他扶着门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已经半分伤口都没有了,唯独极度疲惫的神经还在闷闷地钝痛。

 

“抱歉抱歉,看你快不行了就丢了个加速符——”审神者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并且展现了一下自己的人道主义关怀,“头晕吗?”

 

——好队友事半功倍,皮起来注定遭罪。

 

药研藤四郎凝噎片刻,本想摆手,奈何手入室威力太猛,倾斜了满庭院的阳光晃得眼花,他定了定神。

 

“……有点晕。”

 

“那你要记得多喝热水啊。”审神者瞅着他笑眯眯说到。

 

喂喂,反过来了吧。

 

药研藤四郎——大家所说的药研藤四郎,难道不该是能够照顾人的,能够在你要出门的时候及时递上围巾,在万屋下雨的时候跑老远来送伞,惦记着你肠胃不能受凉回来后就泡上一杯热饮的刀,甚至不应该止步于此,怎么相见后第一句关心人的话还要你亲口说出来啊。

 

他揉着眉心一时之间找不到更好的措辞,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日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可是眼前的女性还要更加、更加地鲜明,就如同已经井然有序的本丸,她的线条很鲜明,艳丽端庄的色块优雅地融合在一起,带着些许飞舞的香水味,孩童的幼稚连根拔起,连碎土也一并剔除。和别的娇小柔软的同事区别很大,甚至不需要哭哭啼啼地为他包扎,一个响指就能解决的问题而已,她也确实处理地相当效率,能够这么果断的主人兴许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既然伤好了……”药研藤四郎斟酌着思索,“有什么我能为大将做的?”

 

审神者迟疑了几秒:“那你去把鹤丸抓回来?”

 

 

 

鹤丸真他娘的是搞事界的天才。

 

以上这句很不歌仙的话出自于审神者之口。那天她下令要药研藤四郎去抓鹤丸国永也不过是个玩笑,已经处于养老阶段亟待二次就业的太刀机动再慢也不至于会被刚刚捡回本丸的短刀抓获。

 

被新人逮住那也太丢脸了还不如被光忠烤了——鹤丸国永语。

我对食材的档次是有要求的——烛台切光忠语。

你不烤,我烤——衣服上被画满了秃头河童的大俱利伽罗语。

 

彼时药研藤四郎一手揪着鹤丸国永的衣袖,太刀说是要给新人面子,到底还是乖乖跟在他后面过来和大俱利伽罗道歉,额角满是青筋的打刀被最高打击拦着,虽说明明应该是关系很好的三把刀,不知怎么就变成差点要动手的分外眼红,药研藤四郎在其中调停了许久,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本来他也才来没多久,就要介入神仙打架,不能说是不为难。

 

等到鹤丸国永哥俩好地揽着大俱利的肩膀,一起别别扭扭地去喂猫,这场闹剧才算结束,烛台切光忠苦笑着擦了一把汗,扭头看到短刀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才暗示般地眨了眨眼。

 

药研藤四郎顺着他的眼神看到那块画着河童的布,角落里不起眼的地方似乎是被什么啃过的痕迹。

 

“大概是马当番的时候没注意吧……鹤先生怕他这样走过大广间,之后觉察到一定会很尴尬……”虽说大俱利伽罗并不像烛台切那样注重形象,也不代表他能够对这样的窘事放宽心态。

 

特地用这样的方法,来迫使大俱利不得不换掉,果然鹤丸国永虽然表面上不靠谱,但——

 

“……是个好人吧。”

 

中午的太阳从纸窗外落进来,糊的纸把灼眼的光柔化成朦胧的白辉,一格一格地铺在榻榻米上,短刀看了一会儿,与此同时烛台切非常好客地摆出了一篮子小饼干,也摆好了茶。药研藤四郎笔直地坐了很久,才猛然意识到这是为了招待他。如今是连刀也可以喝茶吃点心,消遣时光的时代了。

 

就是这一点。

 

即便在本丸之中生活过了很久,他还是很不适应。

 

算不上不合群,从没听过会有不合群的药研藤四郎。他也知道,自己应当是和大多数刀剑谈得来的,不仅是谈得来,更是许多地方都很有共鸣,毕竟这是连粟田口也全员到齐了的本丸……只是,他更多的时候还是一个人默默地在手入室整理用具罢了。

 

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样说也许不是很贴切,但到底是有点相似的。本丸里所有的一切差不多都已经定型,晨起十分长谷部飞奔过长廊,一刻三名枪开始锻炼,二时过后水井旁都是冲凉的刀剑,准时的三餐,出阵,手入。他没什么不适应的,只是错过了拼图最开始的时候每两片都会凑到一起试一试的时间,这时候恰好被很合适地装在了空缺的位置上,如果换一把药研藤四郎,也是一样。

 

纵然他面对大将何其热血,也不得不停步在固守的界限之内。

 

说白了他只是没意图打破诸位的舒适区罢了——所以一期哥你别担心了。药研藤四郎摆摆手一边说一边给刚刚收获的玉米剥叶子。

 

这也不尽然……一期一振欲言又止。

 

粟田口的大哥也许有些不赞同,但是他的教养、责任心与担当都不允许他简单地把教训说出口,只是克制地点到为止,就像旁观的兄长出于好意,仅仅是指点跌倒的弟弟而并不会扶起他。

 

那你……一期一振思考了片刻,意外地与他温柔微笑完全不同地爽朗肯首,药研自己看着办就好了,我非常放心。

 

 

 

“嘶,我拜托一期带你搞点团建,结果他跟你达成共识是几个意思?”

 

听闻这件事的审神者拍案而起。

 

“大将,不要用好像我和一期哥狼狈为奸的语气来说这句话啊。”短刀无奈地摊手,“为弟弟考虑,也是一期哥的个性。”

 

“连你也跟他一个战线!这个芝麻包子……”

 

“与其在这里背后谈论一期哥,大将不如看看手上的报告——”

 

审神者阴沉道:“语法又没错误,有什么好看的。”

 

药研说:“但已经被打回来第二次了,大将也应该对报告书的内容有所解释……”

 

他说您行侠仗义,跟溯行军干仗的时候顺手从流氓手里救了个女子是好事,但也难免牵扯到蝴蝶效应改变历史,大将你不仅在报告书里不认错就算了海把顶头上司喷了个狗血淋头……

 

我乐意他管得着吗。她嗤笑。

 

审神者盘腿坐在椅子上,搂着一袋子薯片,宽松的睡衣滑落下来,露出了一边纯色的棉质肩带,叼着薯片,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打断了他的话:“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摊牌吧,憋不出来就是憋不出来,你跟我说一万句也没用——本来我就打算苟过去了,你们记得这么牢干什么?”

 

辅佐这样的大将,似乎都没有能让他发挥什么可能形象的空间,非常不讲道理、不听劝甚至于令人头痛,但药研藤四郎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她说出什么重话。

 

说什么天下大义,锤炼精神,锻刀的人全都假装正经,用刀的人个个冥顽不灵。

 

她在深夜对案沉思,许久一拍桌子咬牙切齿道,都是狗屁,狗屁!

 

药研藤四郎给她端来一杯茶,说大将平心静气。世界上总会有让人不痛快的东西。大家的区别只不过是遇见这件事的早晚而已。

 

——秃顶也是吗。她盯着他问。

 

短刀坦然说,是。

 

秃头也好公文也好都不是像蚊子那样挥挥手就能赶走的,平生百不遂啊百不遂,审神者颓然倒在桌上,一声长叹。

 

啊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那时候药研似乎听到心中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也许她并不开心。

 

 

 

最后那份报告也没通过。

 

秃头上司按着假发,对着死不认错的下属面露难色。她年纪其实比审神者要大多了,不过看起来还是水嫩嫩的少女,如果放在现世里大概没人会相信她其实和婚刀生育过好几个孩子。连审神者已经和当初入职的时候大不一样,她还是一副单纯天真的样子。

 

“算我求你,你别搞事,拜托稍微有点自觉不要自找麻烦。”

 

审神者不以为意:“真到了那份上,还不是有你捞我嘛?”

 

“我才不想去时政监狱,我又没干坏事儿。”上司皱着眉头,“我懂你看到那种场景心中会有波动,但好歹也要克制点,你现在又不会再遇到这种事了,这次报告我替你写了,下次不要再犯。”

 

“你以为我怕?”

 

“你怕。”上司轻飘飘一句,原本吊儿郎当的审神者却忽然沉默了下来。

 

就好像这句话开启了什么隐秘的开关,安静的办公室里就只剩下啪嗒啪嗒敲击键盘的声音,审神者盯着上司那张为老不尊的少女脸许久,最后不耐烦一咂嘴。

 

“那你随便写,哭着求着拜托上面那帮咸鱼原谅我都行,不用给我面子。反正我罪无可恕,唯有跪下来负荆请罪。”

 

“你这副样子那里像是像是求宽恕,根本就是要杀人吧。”

 

她三步并作两步跨到门边,上司的儿子正坐在这儿玩积木。小破孩除了黑发黑眸之外长得活脱脱就是个翻版乱藤四郎,不知道付丧神的孩子是不是都长得慢,原来从她借住在上司本丸里一直到现在这么多年了这小家伙才长了这么一点个头。

 

这孩子抬起头。

 

她盯着熊孩子半晌,忽然眯起了眼睛,周围安安静静的,只剩下她轻描淡写的声音。

 

“是啊,我杀人如麻。怕了吗?”

 

吓唬完小孩,审神者在上司发难之前夺门而出。跑出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在花坛边等着自己的药研藤四郎,莺啼水榭花开早,短刀在日光里回眸望过来,清浅的紫眸里露出一丝笑意来。

 

大将。他在叫她。

 

审神者顿时觉得原本在办公室里那种被压了一头的闷气在阳光之下烟消云散,通体舒泰。

 

金色的太阳过分耀眼。

 

她想到那些沉淀在心底的年代久远的黑色淤泥里,似乎也有一个类似这样的午后,她满身伤痕地翻山越岭,昏倒之前所看见的便是湖水折射来的粼粼白光。

 

如果那时候有谁站在她面前就好了。

 

如果那时候找到她的是她的刀就好了。

 

“走,药研,我们回家。”

 

 

 

审神者觉得自己还是很喜欢药研藤四郎。

 

在抓鹤丸的时候很靠谱,在种地的时候很卖力,连和兄弟们谈话的时候也很彬彬有礼又不失豪迈。即便是在本丸这种美男云集的地方,她的抗高颜值的能力也有了明显的提高,却依然清晰地感觉到某时某刻,自己在看到这把短刀的一瞬间心颤了颤,虽然她很努力地忍了,但终究还是没能包藏得住自己这一点小小祸心。

 

寝当番的那一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悄悄地加上了药研藤四郎这几个字。

 

第一个晚上她等了很久。不,药研并没有迟到。

 

只是她似乎到的太早了,捏着睡衣的一角在寝间里等了很长很长时间,钟表走得好慢,夜风裹挟着桂花的香气从窗外扑进来,她突然间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期待地等着夜晚,在夜晚里等待心上人的到来,以至于他允诺了晚上回来,她却从夕阳落山时就开始等待。

 

那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门推开的一瞬间审神者就看到了短刀扛着的大铺盖卷——不知道是一期一振对于弟弟的知识储备过于有自信还是别的什么,大概是没有讲解?药研藤四郎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寝当番真正的含义。

 

总是比大人还可靠的短刀从被子里取出了许许多多的小玩具,就好像真得肩负着要把小宝宝哄睡的重任,其实他们去万屋的时候她比他还要高,穿着高跟鞋咚咚地走在路上,哪怕彼此牵手也只会让人想到像是一对姐弟。

 

审神者啼笑皆非:“你来春游吗?”

 

“嗯?”药研不明所以。

 

“我的意思是……”直接说出口还是有点害羞,审神者思索了一会儿委婉地给出了提示,“你没有问问别的刀吗,当过番的那些?”

 

“问过了。”锻刀镇定自若,温和地笑开,“大家说大将夜里时常睡不好,我虽然也不是很懂那些细微的东西,只好问了问毛利,然后去万屋买了这些,稍微来晚了……”

 

“我睡着了的话,你怎么办啊?”审神者哭笑不得,难道他还打算手洗不成?明明是寝当番,这话说出去他会很丢脸的吧。

 

“寝当番的话,让大将安稳地睡着不是才是本职吗?”药研藤四郎反问她。

 

审神者被他过于明亮剔透的眼睛给慑住了。

 

月光在窗棂上轻挠,她忽然间想到以前偷听到药研和和泉守兼定的谈话。她一直很担心药研来得太晚,无法融入,那日听起来似乎他们确实相谈甚欢的样子。

 

幸好这里没有弹片啊。如果有的话那可真受不了……和泉守兼定回忆着以前的事情大大咧咧地感慨。

 

因为大将在这里,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药研整理着喂马的草料,闲闲搭话。

 

嗯,这就是那个什么,所谓的家的概念吧。和泉守兼定摸着下巴点了点头。

 

……家吗。

 

其实审神者自己也不清楚,家和本丸的区别对她来说在哪里。但总比过去她栖身的地方要好,不颠沛,不流离,不单单是能吃口饭能活着的地方,而是能把别的刀带回来的地方,是能和喜欢的对象靠在一起听呼吸的地方。

 

 

 

后来药研的寝当番内容就开始超着奇怪的方向发展。

 

有时候他也会被大将吓到。

 

“药研,出去玩吗?”她献宝般掏出藏起来的两个冰淇淋。

 

——半夜?

 

夹着枕头走进来的药研藤四郎噎住声,难以置信的表情充分表达了没说出口的话,虽然对于短刀来说夜游轻而易举,但是审神者第二天还有会议要参加,冒险出门熬夜并不是什么好选择。

 

昼短苦夜长,自当秉烛游!这是何等高雅的品味,你懂个球。审神者把熬夜换了个说法,似乎就能抵消这种行为所造成的不良健康影响。

 

然后她就真的仗着身高和身份……或者是仗着他喜欢她,不容分说就把短刀拖出门,一直跑到小山头才压低了声音偷笑。

 

今天集市上有放烟花,你这个笨蛋一定忘记了。

 

药研叼着叶子,细弱的叶片晃悠悠的摇动,他耸肩摊了摊手。

 

他说比起烟花,我更关心大将你连外套也没穿。

 

不要一副怕冷老头子的样子,药研,咱们可是年轻人——

 

审神者咬着勺子,银色的勺子在洁白整齐的牙齿旁边闪着微弱的淡黄色灯光,融化的牛乳冰淇淋滴落在她暗红色的唇膏上,漂亮的惊心动魄。药研藤四郎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天空上开满了绚烂的烟花,转瞬即逝的花朵不停歇地照亮他们的四周,审神者正在用同样如梦初醒的表情望着他,他的胸口突然充满了怦怦的响声,就像从发簪上掉落的珠花,在地板上纷乱地弹跳。

 

“药研你想过要谈恋爱吗?”她的语气干涩又单调,在冬天的晨曦里,听的人心里空空如也,从四肢百骸冒生处无所依凭的冷气,嗖嗖的。

 

“这种风雅的事情,我不是很懂。”药研藤四郎歪着脑袋笑了笑,把掌心呵热后伸手摸摸她冰凉的脸颊,“大将为什么要这么问?”

 

“因为正常的流程是先谈恋爱,然后牵手接吻上床结婚——不过我和你的顺序是倒过来的,唯独缺了第一步,所以想问问你会不会忽然有些遗憾。”她很学术地说,“我怕你有所遗憾。”

 

“遗憾?”药研先是一愣,随后反问,“为什么会遗憾?”

 

“因为兴许什么时候,你再想起来,就会觉得自己吃了亏。所以想在还来得及的时候补给你。”

 

“那大将觉得我想要吗?”

 

“不要我觉得,要你觉得。”说完这句话,审神者好像为自己巧妙的抖包袱而忍不住笑起来,散落下来的发丝在她闪烁星辉的眼前晃动,药研藤四郎凝视着她的笑颜,等到她平复好心绪,才一本正经道,“我想做一个你想要我就可以给的人。”

 

“嗯,真阔气啊。”药研望着她评价道,堇青色的虹膜中映出来的女性的倒影因为他眨眼而抖动的睫毛倏忽破碎在烟尘之中,短刀的声音低沉又笃定,“看来我跟大将不太一样。”

 

审神者端详自己的短刀,他坐在滚烫的夏天里,腰背都很直,很可靠的样子,头发披着夜色轻轻飘动,扭头看过来的时候,他身后璀璨烟火泻满了千丈,给短刀镶上一圈微光。

 

“愿闻其详。”

 

“我想做一把知道你想要我也能给的刀。”

 

她一动不动。

 

他们对坐了一会儿,手臂亲密地紧挨在一起。药研藤四郎的手伸出去,指尖在轻微地颤抖,捧住了她的脸。他想为什么能够斩断骸骨的双手在这种时候却会丢脸的颤抖,没有等审神者给出回答,他从喉咙里低哑地轻叹一口气。

 

碰到了。

 

柔软的嘴唇碰到嘴唇,变成一个——一个亲吻。

 

稍微悠闲一点儿,也不是坏事吧。

 

一厢情愿地给对方所有的东西,也许这就是所谓“喜欢”的特点之一?彼此的每一次呼吸都听的好清晰,触碰的嘴唇好暖,即便闭上了眼睛也能想象出他形状柔和的唇形,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无声地上提。

 

离不开谁,是病。长期地陪伴着人,守护着人,斩杀着人,等到有一天发现再也不需要人,自己也能长久地存在下去,却无法习惯踏出圈禁的界限,害怕突如其来的自由,还认为这是不忠,从人类的角度来看,这是病,得治。

 

 

 

吻过很多次。

 

在潮湿的谷仓,在幽黑的河底,还有垂花木栅后面的木质楼梯下。连受了伤落入困局之后,他也喜欢小声哼唱近侍曲,慢慢地把审神者哄睡着。

 

四周雪寒凉得很,短刀脱了外套给她垫着,自己站在洞口挡着灼眼的雪光。其实审神者再废柴也总比他一把尚未满级的刀要强些吧,本丸建立了这些时日她除了吃饭总归还是学了点真本事。现在想来,除了刚刚上任那阵子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体验了。对战场熟稔的女子可以权当做铮铮铁汉,偏偏新来的短刀还是一意孤行地想要护着她,连细枝末节也要宠一宠。

 

——可以,没必要。

 

入睡前她嘀咕了一句。节奏明快的近侍曲正转入婉转,困倦中审神者分不清究竟是眷恋还是担忧,至少他们现在这样孤立无援的境地确实是值得忧心一些。

 

不过药研藤四郎倒还是平平淡淡的样子,他憋了一会儿才简短地说,我乐意。

 

很白开水的语调。然后他俯头亲吻了一下她的眉心。

 

迷迷糊糊入梦时分,他吟唱的调子节拍慢了下来,曲子和他这把刀一样好,转高转悠扬,却又似有若无地若下去,火光尽皆去,不留骨与灰。她梦见十里风烟,梦见焚身烈焰染黑少年的白皙面容,却怎么也梦不见结局。

 

短刀身上的血腥味好明显。

 

周围的溯行军还在不断地缩小包围圈,发现这里也只是时间问题——说到底都怪她决策不利才会连累他遭罪。

 

要是这次能活下来就好了。

 

要是什么时候不打仗就好了。

 

让药研歇一歇,她也歇一歇,一起手牵手逛吉原看漂亮小哥哥小姐姐去,到底不辜负他俩有缘人身来世上走一遭。

 

绷带早就告急,被围困的最后一日她叼着叶子思考辞世句该怎么写,周围看得到溯行军眼眶里空洞的幽光,都迫近到这种程度了。短刀的衬衣多少次拧干又被血浸的湿透,单调的虫鸣在四野响起。

 

据说雪光看多了会盲人双眼,如果看不见溯行军就等于他们不存在就好了,可惜现实紧迫不允许人掩耳盗铃,审神者吐掉叶子,对药研说:“你腿脚利索,等我死了之后……”

 

“我不走。”药研藤四郎声音很嘶哑,强硬地打断了她,扫视包围圈的紫色眼眸隐隐浮动着歇斯底里的决绝。

 

她想说管他什么历史不历史的,这个时候逃命要紧。

 

你要有历史的眼光。主君这种东西满大街都是,大不了下次再认一个就是了。你这把短刀就是糊涂,有了人身却还不知道识相,现在如果不逃跑还有什么路可走。终究历史都会烧成灰烬,文字都会被人遗忘,犟到最后尸横遍野又能如何,他们什么也没有改变,什么也不能改变。

 

如果……如果能活下来的话。

 

她想说的很多,却什么也没说出口,看着挡在眼前的短刀脊背因为备战紧绷到颤抖,最后说出口的话变成唇语无声无息消散在空气中。

 

——武运昌隆。

 

 

 

那应该是药研藤四郎第一次发现审神者原来有寻死的念头。

 

他并不是没有劝过,看到她桌上那些安眠药,便郑重其事地规劝,在她看来不外乎是些所有药研藤四郎都会说的话。

 

审神者说那些不是致死量。

 

他说可大将再这样积攒下去也并不是好事。

 

她沉吟片刻,若有所思。药研真是把不可思议的刀。好像连忖度人心这么难的事情,也能够得心应手。

 

短刀扭头避开对视说,大将就算夸奖,我也不会让你自杀的。

 

审神者说:“药研,你只会让我不要死。”她一如既往的镇定自若,忽然干脆地应下来,“好吧,我不死了。那我该怎么活?”

 

药研藤四郎愣了一下。

 

她接着说:“你的逸话,我记得很清楚,每个字,铅灰色,印在细腻的纸上,每段字句都朴拙又漂亮。可那都是英雄成败之谈,你会像教科书那样劝解主人不要死,可你其实不知道吧?你不知道,那些人、那些就像我翻书的时候,从记载逸话的印刷文字上飘落下来的粉尘那样无关紧要的人,你不知道他们的人生是什么样的,他们为什么坚持生存,又是什么逼迫他们不得不面对死亡。”

 

药研,你根本不懂,小人物原本都如何生活。

 

如果你知道答案,那么现在就给我回答,用你所知道的一切,告诉我,你的回答。

 

你有没有,想告诉我的事?

 

药研藤四郎把手按在刀柄上,掌根和腕骨碰到寒凉的刀镡。他迟疑了很久,干哑的喉咙还是只能发出些破碎的音节,气流嘶嘶地从软骨下穿过,这震动和心跳逐渐重叠在一起。

 

他好像从来只是保护她,规劝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要说些什么赠予她。

 

语言不是刀该使用的东西。即便获得了人身,获得了器官,他也没怎么说些算得上是恳切的话。刀唯一该有的声音就是出鞘瞬间、白刃相撞的铮染锐鸣,除此之外都是徒劳——但是。

 

他无意识地攥紧了拳。

 

但是……真的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作为药研藤四郎,作为审神者的刀的他,当真连半句话都没有吗?他明明在等待,在他自己也没发现的时候就开始等待了,一直一直等待到这一刻,不知道在等怎样的前景,也不知道后文是否有分晓,胸中却终于有什么东西慢慢涨满起来,如同荒原的风,疯狂地呼啸。

 

你不说吗?做不到吗、开不了口吗?如果是我要你说呢?

 

药研藤四郎用力地咬破嘴唇,疼痛刺激着神经,他极力忍耐着舌尖翻涌的血腥味,一字一顿地、用一种甘美又酸苦的平静语调,轻轻笑出声来。

 

“大将……您真会折腾人呢。”

 

“我想说的话,您真的不知道吗?即便真的不知道,就非得我说出口才能得到了结?”

 

“我是依靠着您的呼吸才能存活于人间世的存在。”

 

“除此之外……大将想听的是怎样的答案?”

 

我本来——我本来很有可能变成永远无法与你谋面的山林间的尘土的,因为你所以我才在这里,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

 

虽然叫药研藤四郎,却和兄弟们不太一样。从战场、风烟中来到这里,仅仅因为想要陪伴在大将身边。因为是在那种地方长大,所以对风雅的事情不太懂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想要和大将好好相处,想要能够一己承担您所有关于战场的烦恼。说起来——大将知道什么是战争吗?他们用英雄的名号来欺骗你,告诉你会受万人敬仰,你穿过人类的尖叫声,淋遍了同类的血,从泥泞的荒原回到人群之中,却发现人们已经变了。他们不喜欢这些从战场中回来的人,也不再需要这些人,战胜者和战败者一起变成游走于人间的幽灵,幽灵不记得爱,只记得战争,只留下了杀人的刀和疤。

 

刀比起他们,又好上多少呢?

 

因为许诺了保护您,所以我一定会奋战到底直到刃毁那一刻。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希望不要让大将亲眼看到自己的部下牺牲这种残酷的事情。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终结在您之前,所以……恋爱这种事情,不是随时就会折断的刀应该考虑,也没有资格考虑的事情。

 

药研藤四郎平淡地笑了笑,活动了一下被风吹得有些麻木的手指。

 

知道答案。

 

能说出答案。

 

无法给你答案。

 

僵持的沉默中,她噗嗤一声笑出来:“我逗你开心的,怎么就这么认真起来了?你发个呆的时间,我报告都写完了。”

 

“……大将。”

 

“你说你一定会死在我之前?放屁,我迟早让你领会一下杠精俩字怎么写的。”

 

 

 

这件事她后来也跟别的刀说过,一讲到短刀纠结的样子她就差点笑出眼泪。

 

听她颠三倒四胡编的宗三倒也好脾气,一直耐心地坐在这儿,手上拿着小木棍,刻的样子依稀像是小夜。

 

——宗三你说好笑不好笑,不过是一瓶药,药研他怎么这么小题大做,跟我站在一起看起来就是个弟弟,还插着腰说教起来了。

——是是,您别拿他逗乐子了。

 

打刀对于搞笑无心上道,给个梗也懒得接,专心致志倒腾小木棍。只是斜眼一扫,注意到了桌上再也没有小药瓶的影子。他如同往常那样叹口气,心中想的却是两个都不太坦诚的家伙要何年何月才能修成正果。

 

审神者把笔放下来,裹着雨的晚风一阵一阵地卷进内室,把桌上的笔墨纸砚全都濡湿,她用指腹抹掉镇纸上细细的水雾,露出下面斑驳的石头表面,茫然出神许久,才发觉自己一直盯着那些疏密不一的青苔孔洞。

 

药研是知道的。她想,药研藤四郎是知道的。这刀不打诳语,有一说一说到做到,他曾经和她说过想要成为一把知道她想要他也能给的刀,可惜在他能给的时候他不懂,在他好不容易懂了她却不知道要如何索取。就像是在暗处呆久了的人,她好容易找到了阳光,却在迎面而来的灿烂日光之中连连喷嚏,满脸泪水地退步回飘摇风雨之中。

 

其实是很凉爽的午后。

 

她搁这儿阴晴不定,本丸里的日常还在毫无异样的继续,风雨懒懒地飘,刀剑倦倦地往来,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场景,如果用文字记录下来,与她上任的最初相比,应当是完全相同,一个字儿也没变动的。

 

满室寂寂,审神者沉默了许久,才点燃了最后一支熏香。她依着旧日记忆里,假模假样地捏了手指小声乱哼唱,拟的是流水转腔,戏文唱词都颠三倒四不像样。

 

千不该万不该,错就错在投身女儿胎。不该投身穷乡里,不该遇上大水灾,被人欺被人踩,被人拐被人卖,世上哪有好人在——该这么唱吗,她记不清了,也记不起来了。都说戏如人生,可世上哪有这么惨的人,说出来有人信吗。

 

非千古一表,非霸王渡江。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斜阳。

 

用刀的人算什么的呢?对刀剑来说,只有铭刻在刀身之上的纹路与印记才能够抵抗光阴与遗忘,每一双握过刀柄的双手,对于刀剑来说无非就是淘沙大浪,你看万里山河多浩瀚,连英雄人物也终为土灰,她算得上几斤几两,哪里有资格指责刀剑无情。

 

行吧。

 

算了吧。

 

转念又盯上了宗三手里的木雕,听说是跟着江雪学的,打刀做的也有模有样,他们三兄弟向来是自成一派气场特殊旁人融入不进去的,奈何多了个勇往直前的铁憨憨,直言不讳道。

 

——刻的一般般。

 

宗三挑眉,斜睨的一眼很有冷淡的美人风情,只是抿着的嘴角到底还是男性的样子。

 

——小夜有你和江雪这样的哥哥真好啊,有福气。

 

提到同刀派的兄弟,打刀的神色多少柔软了些,宗三左文字顺着她的话说,如果说是福气,那还是物吉贞宗好些,您有了他,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我没有物吉这样的福气,历经磨难还能心如止水地活下去,他是身怀幸运的刀,也能让人感觉有他陪伴在身边是件幸事,刀比人好,没有赏味期。

 

宗三轻轻哦了一声,是么?能和兄长、弟弟在一起,对我这样的笼中鸟来说,兴许也是幸事。

 

——那你放心好了,有我一天,大家都能吃香喝辣……你别这个眼神,我话糙理不糙。小夜是我的刀,我总不想他颠沛流离,在人间白白遭罪。我没什么能力能让他作为我的刀名留青史,所愿唯有在我身边时,他和大家一样都走的是平常路,平安喜乐……表面上听起来像是大话,其实确实是大话。

 

宗三左文字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木雕,被细雨打湿的头发贴着他的脸,像是缠绕蚕茧的丝线。

 

云层已经越压越多,他们都没注意到那一闪而没的电光。

 

几秒钟后雷声撼动土地。

 

在倾盆而下的豆大雨点中,审神者勉强地从噼里啪啦的雨声里分辨出,宗三左文字慢条斯理的声音。

 

“并不是大话,我非常信任您。”

 

“只是……我想,会说出这种话的主君,兴许也如同笼中鸟般,受了许多苦,才会比常人对刀剑来的更温柔。您未曾开口提起,我也不便多做猜测,非常感谢好意。”

 

“刀剑应当是让你所指即为路,而不是拴在你脚腕上的存在。”

 

审神者愣了愣,摊手。

 

不知不觉里她已经把药研藤四郎惯常会做的动作学了个十成十,唯独脸上的神色像是总也化不开的冰。

 

“我可没受过苦,我是黑恶势力。你别信我。”

 

 

 

是不是黑恶势力说不好,兴许杠精这个词算半分真。

 

其实审神者总是胡言乱语的样子,明明很真的话、很真的感情,也要瞎说八道地搅得人以为都是假话才算满足,不知道哪一句才能探究出藏在背后的真心——如果不是她的刀,谁还会想要弄懂?毕竟人和人总是彼此把对方当作无聊的消遣。

 

日常还是在千篇一律的重复,然后戛然而止在某一日,兴许是那封不该送到审神者手上的信,具体是哪里来的他没记住,依稀记得看样子像是什么判决书。她跪坐在桌前静静看着,药研藤四郎第一次注意到原来她虽然打扮得艳丽庄重,其实皮肤一直是很苍白的。直直坐着的样子像是随时会被折断枯枝,预备着被什么黑暗淹没似的。

 

“大将,怎么了?”

 

审神者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迟疑道:“……没什么。”

 

从那时候开始,似乎他就再也没办法让她在夜里睡着。

 

无论是哄骗,药物,抑或是什么更耗费精力的运动,其实都只是短暂得安慰一下精神罢了。以至于往后的夜里,药研藤四郎循着灵力的波动走到手合的道场,就能看到枯瘦的审神者坐在月光下沉思。衣服空荡荡的,她蜷缩起来抱着腿。

 

时节变了,风刮得很猛。

 

后来的事情他就记不大清楚了,仿佛他是有劝过什么的,就像是他曾经劝过的那样,只是似乎人心有时候崩毁之后就再也体会不到慰藉,连活着都变成折磨,药研藤四郎不明白。有些人拿刀是为了活下去,有些人拿刀是为了终结,被杀与自杀,人们用同样的方法来追求截然相反的两件事。

 

一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她教了他们没心没肺和开怀大笑,教了很多东西,但唯独漏了几样,绝望、悲伤和无能为力。

 

所以他连实践自己诺言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你跳下去。

在那之后,比你所能想到的还要远的之后……

只要人世间关于药研藤四郎这把刀的记忆还存在,我就会像今天这样来到你面前。

告诉你,一切从这一瞬间开始,就再也没有机会改变。

每年的冬天我还会写明信片,按照你教我的写法,用上许多时髦的词汇,只是无人可寄。

那个时候我会想什么,现在我就可以告诉你。我会很怀念你,很思念你,一遍又一遍重复回忆你,也再也无法见到你。

你说过你不信命,可你要不要试试看,哪怕一回?

就信我这一次,我手中这把刀,可以保平安的。

大将,要不要和我回本丸?

 

她回答了什么,药研藤四郎现在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回忆里剩下的就是猛烈的风声,无法干涉现世,无法跨越界限,他甚至能越过公务间那整面的屏幕看到她脚下峭壁连接着万丈波涛,涌至天际,却不能伸出手拉住审神者哪怕是一片衣角。

 

……到底回答了什么呢。

 

本丸许久没有人了,余下的都是付丧神,在无止境地等待审神者归来的日子里无声沉睡。手合场门上的漆也剥落好多。桂树的枝桠顶破窗栅,他恍然明白让他从梦里醒来的香气是从哪里钻进来的。

 

他想了好久,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没有可以说的人,最终不过轻轻叹一口气。

 

她说的对,他是吃了点亏。

 

白白人身走一场,临了了既无少年也无她。亏的只要一想起来,就百爪挠心,辗转反侧痛彻心扉。

 

刃上流光如新,到底是过了这么多年,时代已经旧了。


温凉的月色拌匀了桂花香气,大概那次初次狼狈的见面也是在这样的季节里。药研藤四郎想着是否是自己睡得太久所以不大清醒,屋角传来野猫的叫声,他听见很遥远的地方——


隔着垂花栅栏,穿过手合场,盘旋过木制楼梯。


仿佛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一声接一声的连续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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